硬汉

小时候，我被教育要勇敢，要象警察叔叔、解放军叔叔一样，面对危险和恐惧，迎刃而上，这才是男子汉。男子汉不会掉眼泪，哭鼻子的都是孬种。所以，我幼儿园摔破下巴，缝了两针， 没哭；小学一年级额头撞破已见到骨头，缝了四针，没哭；我爷爷走的时候，我也没哭。我鄙视那些动不动就掉眼泪的家伙，都是些娘娘腔的废物。

现在，我开始有点瞧不起自己的儿子。

儿子如今已被我封为哭鼻子大王。我并不是反对孩子哭，哭是孩子的一种表达方式，只是我不赞成孩子以哭的方式撒娇，并以此成为满足他一些不合理要求的手段。 比如，大人在吃饭，放他在旁边的车上，有人在一旁都不行，他非要别人抱，不然就哭。大人离开几秒钟，不在视线之内，他哭；答应他了，还哭；马上现身了，也还哭，直到抱他起来，他才停止。他的欲望一定要满足，不论大人在哪，在做什么，一定要立刻满足他。

大人辛苦点无所谓，可就怕是养成了他依赖的性格，缺乏独立性。三岁看老，只怕是他以为世界可以用啼哭羸得，长大了没有独自挑战世界的勇气和能力。

实际上，他只是在撒娇。昨天，睡觉，我没有象往时一样，抱他起来游，任他在床上翻来滚去，只用手轻轻地拍他的背。他哭了一会，见没人搭理，累了，入睡。

今晚，如法炮制，他却怎么也不肯睡去。他听到屋外有响动，就翻身爬起，抬高了脑袋四处打量，于是，我把门关起来。我把窗帘拉上，把灯关了，房间里黑暗、寂 静。他翻来覆去，嘴里小声地呓呓叫唤着，我贴近他，手臂环绕着他，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背脊，儿子不睡，用手抓着我的脸，生疼。儿子打起了哈欠，用手搓着眼 睛，身子不时翻动，依以往的经验，如果此时把他抱起，游一游，他就很快睡着了。可我不想让他只在大人抱的时候睡觉，这如何能独立？这如何能纠正他的娇气？

有了昨晚的经验，我并没有去抱他，依旧沉默地拍着他的背脊。渐渐地，他不耐烦了，开始小声的哭了起来，声音逐渐高亢。我依旧不为所动。儿子的声音更大了。 我有点气愤——又不是没有大人在旁边，爸爸一直在拍着你，三角肌都酸了，你怎么还哭？你怎么那么娇气？那你就哭吧，哭累了，看你睡不睡。儿子似乎了解了我的意图，他不肯就范。起初，哭声时断时续，后来就一直保持旺盛的姿态。眼泪和鼻涕混合着流入口腔，儿子哽咽着，伸手拼命抓着我的脸，象在寻找世上仅存的另一个人。眼泪打湿了他的脸，浸湿了枕头，他的声音没有停止，这已不象是在撒娇了，而是没有安全感的恐惧。我把他抱起来，轻轻地摇动身体，儿子渐渐安静下来，眼睛合上了。不对，这样就前功尽弃了，这等于在他的记忆库里写上：哭泣无所不能。我想了想，把他放了下来。

儿子一挨到床铺，马上嚎啕大哭起来。再把他抱起，他再也不能停止了。不知是他撒娇还是他以为世界已把他抛弃。反正，他再也停不下来，不论我怎么抱着游他。 我不去想他为什么会哭，因为此时，我的血管里充满了怒气——不识好歹的东西！我把他翻过身来，丢在床上，重重地在他的屁股上打了三下，他应该知道了，这不是平日里的玩笑。

儿子的哭声惊天震地，漫漫地荡漾开来，无边无际，宇宙碎裂。他原来已经疲软的声音变得尖锐、刺耳、沙哑，他抽噎着，间隔很长，以至我都以为他被哽着了。他四肢用力挥舞，腰使劲拱着，极力要挣脱我的怀抱，可对我而言，他的力量太弱了，但他就是不肯停下。屋外的阿姨，再也按捺不住，进来把儿子抱走。

我在屋里，呆呆地站了一会，听到屋外已没了声息，拿起水杯出去。儿子在阿姨的怀里，见到我，身子往后一缩，又开始猛烈地哭了起来。我赶紧躲开。

我在厨房里踱着步，脑子里满是儿子脸上的泪水，浸湿的枕头，向我伸出的手，绝望的眼神，撕裂世界的哭声，胸口有块东西酸酸软软，我努力了，又再努力了，可总是无法坚硬起来。那一刻，我愿意毁灭整个世界，只为换取他对我开怀一笑。

我怎么就那么铁石心肠？！

儿子渐渐平静下来，我还是不敢离开厨房，我怕回去会想起那张恐惧的脸。

那是儿子的脸，

那是儿子见到父亲时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