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十二月 23, 2007

迟来的对话

天是你的“三七”之日,来,爸爸,我的岳父大人,咱们俩来说会话。

你走之后,我并没有想你,你我都知道,你已不在。我们都是学医的,不用象别人一样,我不认为你是去了另一地方,你作为物质已经不存在了,除了坛子里的那堆灰 烬。你不再有意识,妈妈烧给你的纸钱,你也不会收到,如果此时你站在我的身旁,也会大喊一声:“我不在了,这没有用了”。爸爸,我不去想该如何悲伤,每天我都好好上班,认真对待我的病人;回到家里,努力照顾好我的孩子;抓紧时间学习、休息。我想你也希望我这样——好好如常地生活。可今天,我想你了。我对着空气中,我想像出来的、并不存在的你的虚拟影像,絮絮叨叨地说起来。

你喜欢我吗?我喜欢你。我们有不少共同的话题。我们都从事医学工作, 对工作中的种种辛楚是体会良多,对病人的种种艰辛了然于胸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尽力做好自己的工作。你我兴趣广泛,按某些人的话说——尽看些“不三不四”的 书。我知道你对宗教有所研究,你对古文化很感兴趣,我也一样。你喜欢旅游,一生走遍中国大江南北,也去过台湾、欧洲,我很喜欢听你说你的游记,仿佛我也游历了一番。你从各地带回了不少东西,真的很有意思。我记得客厅里有块石头,妈妈曾经唠叨这浪费了一千块钱,可我知道对于一个喜欢它的人来说,它是物有所值,甚至我觉得你会认为这是赚了便宜。

在长辈之中,你可能是与我最谈得来的人,有的人不够熟络,有的人又太过亲近以至要保持距离。你为人谦和,从不把自己的意见强加于人。我知道,小鼎顶的大名你是不太满意的,但你不会象妈妈一样,不满意就说,不得!你总是旁敲侧击,委婉地提出你的想法,但当时乃至现在,我仍觉得起名字这是我做父亲的事,你这是瞎操心,可我还是应该顾及你的感受,好好与你沟通,只是我从来没有这么做,很多时候我就是这么操蛋。

你并没有责怪我,你这人总是这样——委屈自己,成全别人。你相信别人,特别是熟人,都是善良的。有些钱借了出去都没写借条,弄得现在家里人给你擦屁股。妈妈 特别生气,说上次你提到的谁谁谁借了三万块,如今不肯认了。我想像得到,如果你在的话,会长叹一口气,说,算了算了,然后背地里自个一个人闷闷不乐。但你不会让家里人着急,不会让我揣着棒子到别人家踢门,你总是宽慰别人,把委屈自己扛了。

所以,你才和妈妈嗑嗑碰碰过了这么多年,妈妈的脾气那么臭,你能顶到银婚,我真的是很佩服。你说妈妈老管着你,嫌你这个做不好,那个做不好,我知道,你也知道,这是妈妈爱你的方式——一颗滚烫的心藏在刀锋背面。但要承受这种爱,我办不到,你做到了。我本来想问,你快乐吗?还是把它当作生活和一部分,这部分叫做不完美。有时候我觉得你苦闷,有时我又觉得你乐 在其中。你是如何平衡的?为什么,每次见你总是乐呵呵的。对于我婚姻,你有什么忠告呢?只是迟了,你回答不了我了,真的,你做不到了。

我知道你疼爱你的女儿,你不介意我叫她猪头吧,我叫惯了。你怕我伤了她的心,你怕我受不了她有时难顶的臭脾气——和她妈妈一样,最终挥手而去,你了解我,我的性子野而烈。猪头真的是你的掌上明珠,我在你这第一次见识到一个父亲对女儿的溺爱,你什么都忍让她,什么事都想着她,有时我真担心她哥哥会不会心里不平 衡。有时我会想,如果我生下的是女儿,我会如你一般宠爱她吗?我做不到的,我这种人太爱自己,做不到象你这样的牺牲。你一定在想,庞庞,我的女婿,我走了,轮到你好好照顾我的女儿。爸爸,你知道吗,那天我和猪头守在太平间,她要我当着你的面,保证这辈子好好待她,至死不渝,我没有答应。不是我现在变了心,只是我不知道日后会如何,我不敢保证一切恒久不变。这份沉甸甸的承诺,我不敢轻易许下,尤其是在你的香台前。我只能告诉你,将尽全力好好待她,可我知道,不管我怎么做,世上最爱她的人是你。是的,爸爸,有史以来最爱她的人只有是你,你无与伦比。你走了,尘世间疼她的人少了一个,你的位置谁能代替。只是不必担心你的女儿,她已长大,在很多年前,她已长大。告诉你个秘密,当年那封小偷的来信和还回来的钱是猪头寄的,它是不是让你宽了心,也对人性多了份信 心。她撒娇只是因为她想在你这撒娇,尽管她在外面精明干练无比,王熙凤都不敢与她掰手瓜。松手吧,放心去吧,让我来照顾她,让她来照顾我。

爸爸,你我从医多年,知道这份职业的艰辛。你治学勤奋严谨,和我的父亲一样,是我的榜样。医生,是你们的终身职业,可我不知道,我的路该如何走。医生太辛苦 了,工作重,压力大,回报少,它象是一个晚熟的苹果,非要经过多年早期的苦寒,才有可能最终沁出芬芳。我不怕辛苦,只是有的事情并不是“努力”就能做到的。我讨厌现在的治学环境,非要拉帮结派才能发表文章,而文章又是晋升、争取待遇的重要手段。可现在的文章到底是什么水平?爸爸,你是知道的,你当过编委,你的审稿批语还都是我帮打上去的。现在的文章太垃圾,东抄西刮,张三李四地糊上去,了无新意,象是九袋长老的补丁;又或是随意篡改数据,依着文章论点反过来修改原始数据,这是我们有特色的学术方法——观点证明数据。可就是这种文章,只要你里面有人,照样可以登上去,而有的好文章就要慢慢排队。爸爸,我写不了这种文章,也走不了这种路子。

你走后,猪头曾跟我提过,借着这个机会,以照顾妈妈的名义调到你的医院去。那里得钱会多,工作也会轻松——因为有太多的实习生和进修生,只要多读书考研考博多发表文章就行了。只是,我不觉得我适合那里的工作气氛,我将待在走廊的尽头,被厚实紧密的墙与病 人隔开,终日对的只是硬框框的显示器。不和病人接触,我不能感觉自己作为一个医生有血有肉的活着,我怕如果不能体会到病人的苦楚、喜悦,我会成为一个冷冰冰的赚钱机器。我不能批判说这样不好,这也是一种生活方式,只是我不喜欢它。做一个不耍花架子只求实实在在做点事的医生就这么难吗?为什么我的机会这么少?为什么我过得那么局促?爸爸,不用安慰我,我只是和你发发牢骚,我清楚自己在干什么,这是我选的路。

今天,我思考药价为什么虚高时想起你来,是因为一本书,《 》。你在这行呆了几十年,里面的勾当你应该一清二楚。我有些问题想问你:
1.我国的药价是如何定的?是厂家自己定的还是有政府部门的参与?如果有,政府部门又在其中起什么作用?
2.美国的药品由专利商标局和食品药品管理局双重审核,我国是不是这样呢?
3.我国的食品药品管理局是如何审批新药的上市?是否也组织专家审核?专家由谁挑选,厂家有可能知道是谁吗,会不会因此左右审核的结果?
4.药师协会是不是也接受了厂家的赞助,因此在审核中睁一眼闭一眼呢?爸爸,你也因此得益了吗?
5.2002年美国的真正创新药也就七八种,可见创新是很难的,那些所谓“新药”只是“模仿性创新药”,中国的情况是不是更糟?
6.是不是现在的药价越来越贵而疗效并不比以前的旧药好呢?到哪里去找那些便宜的旧药呢?医院里还有吗?是有医生不开,还是医院根本就不进了?

还有许多问题,一时想不起来。原来,早想问你了,可有的问题有点唐突,想挑个好日子再问,心里想,反正日子还长着呢。谁曾想,你就这么突然走了。总觉得你就 在身边,所以事情从来不着急,也不珍惜。又或是我这辈人太自以为是,总以为自己聪明,瞧着你们老派的人,觉得落伍了。你们电脑也不会,数码产品也不懂用, 给人感觉你们失去了学习的能力,被淘汰了。今天,当我想起上面这些问题,我才如此真切地体会到,我失去了什么,我的视角如此狭小,而你是我的宝库,你的智慧是我摄取不够的财富,可我往日守着你,却从未把你打开,虽然你是多么地想把它传给我。爸爸,我渴求你的智慧,你的经验,你走过的弯路,我渴求这份遗产, 可它随你而去。

爸爸,你67了,人生走到这刻,所求不多了,剩下的你只想给予。我的父亲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可我的自尊太强。

菲利普·罗斯在《》这本书里讲述了他和患病父亲最后的日子。他放弃了应得的父亲的一份遗产,而他后悔了:

......我做了一个慷慨的举动,同时,我想,也是自我进入青春期之后向他表示我的平等、自立的许多次声明中的一次。显然,这也是我一种典型的企图,企图在家庭内推行道德上的高标准,就像我上大学、念研究生,成为一名年轻作家时那样,把年过五十的我自己定义为一个对物质利益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儿子——现在,我感到对自己当时的这种举动哑口无言:天真,愚蠢,哑口无言。

令我非常沮丧的是,现在跟他站在一起看着他的遗嘱,我发现自己很想从我这个执拗顽强的父亲历经艰难困苦一辈子积攒下来的财产中,分得一份。我要这笔钱,因 为这是他的钱,我是他的儿子,有权得到他的遗产:我要这笔钱,因为就算不是他艰苦谋生挣来的一大堆积蓄,它也体现了他克服或者捱过来的艰难。这是他必须给 我的,也是他想给我的,按照传统习惯也应该给我,为什么我不能紧闭嘴巴,让一切自然而然地发生?......我怎么会产生放弃继承权的冲动?这种冲动又怎么会如此容易地压倒对遗产的期望,以至于我现在后悔莫及地发现作为儿子本来就有继承权?

但在我一生中,这已经还是第一次发生在我身上了:我过去决不让社会流俗左右我的行为,但自行其是之后我却发现,有时候,我的基本感觉比我坚定的道德承担更墨守成规。



读到这,我仿佛看到了自己象罗斯一样愣愣地杵在原地。我是如此的独立、自傲到死板僵化。刚出来工作,月工资181元,春节时父亲给我一个千元的封包,我没要;说给我钱买车子,我也拒绝了;要帮我买房子,我更不会接受。我靠自个的双手活着,没有钱,就减少对物质的需求,这种生活方式一直影响我至今。日子是有点紧巴,可腰板挺得笔直。我成就了独立、自强的名声,却剥夺了父亲给予的权力。他想给我,作为一个父亲,他想给我。两位老人都想给予我,却都与我失之交臂,一位被我拒绝,一位我没有珍惜,这都怨我,是的,这都怨我。盯着书,恍惚间,脑海里父亲和爸爸的影像沙雕渐渐潮湿。

父亲,爸爸,
你们俩水淋淋的。